我不想讓你難堪，結果全班同學可能都認為我偏袒你。
但我願意為了你，承受全班的責備。
只是我希望，下一次如果有相同場合時，請你考慮一下我的立場，
不要再讓我對不起班上的其他同學。
有一天，主任教官來找我：｢劉老師，你的班上有一個學生你要特別注意，他跟一般學生不一樣。｣｢喔，怎麼不一樣？｣主任教官接著說：｢今天早上我在巡視校園時，有個學生剛好爬牆進來，正好跳在我的面前被我當場抓到。按照我以前的經驗，大部分學生一定會很恐慌求饒，但你班上這位學生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跟我說：『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！』結果反而我被他跳了一跳。｣
他在講的學生就是蔡正雄。一年級一進來的時候，他就是那種讓人看起來一臉邪惡的樣子。邪惡不只是壞而已，壞小孩讓人家討厭生氣，但邪惡的人讓人家恐懼、不寒而慄。
有一次我請假，當我回到學校，班長來向我哭訴，蔡正雄非常的惡劣，屢勸不聽，還用很髒的話罵她。當時我很氣憤，很想重重的處罰他。但是有一位女生寫了一封信給我，告訴我說其實蔡正雄的身世很可憐，希望我能夠深入了解他。
於是，我回家跟貴珠商量，決定請蔡正雄到家裡來吃飯。他答應了，也很懂事的買了一個禮物來送我。我們邊吃飯邊聊天，大部分是談我們夫婦的事情，他很沉靜的聽，默默的吃飯，很拘謹的只拿他面前的那一道菜。
那一週，他在週記上寫著：｢師母做的菜很好吃，老師跟師母很恩愛，以前我以為這只是小說和電影裡面有的情節，現實的夫妻都是天天吵吵鬧鬧的。｣
從那時起，我們就特別關心這個孩子。發現原來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就離婚了，他的媽媽改嫁給另外一個男人。他從小被交給隔壁的阿婆撫養到八歲才回到媽媽的身邊。父母在一個小鎮經營舞廳酒家同時在另外一個地方經營地下賭場。他是唯一的小孩，父母經常不在家，他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。父母常常給他很多錢，他經常放學後在台南市遊蕩，花錢招待四方兄弟。
有一次，我和貴珠假裝我們想到他家附近去玩，請他當我們的嚮導。於是他陪我們夫婦遊玩了一整天，到了傍晚的時候，他突然問說：｢老師，你們要不要到我們家坐一下？｣我說：｢好啊。｣到了他家，三層樓空無一人，他請我們到每一樓層參觀，告訴我們哪一個房間常常有人進來賭博，哪一個角落父母經常放錢給他，然後再打電話叫他去拿。
我跟他商量，既然回家都是一個人，你不如搬來跟我們同住，反正我家裡還有幾個空房間。我在學校旁邊租了一個房子，三樓租給班上好幾個學生。於是蔡正雄搬來跟我們同住了兩年。
有一天，有個同學非常緊張的衝進來辦公室找我：｢老師！老師！我們班快要出事了！｣我趕快到班上去了解狀況，原來蔡正雄跟同學吵架，他已經跑到校外去了，說要找人拿武士刀來殺人。我到校門口去等他，終於看到他回來了，我問他為什麼這麼生氣。他說，某同學竟敢罵他，從他出生到現在連他媽媽都沒有罵過他，他決定要給這個同學一個教訓，砍斷一條腿。我說，你如果殺了人，你會被抓去關起來。他說無所謂，他準備要去被關。
一年級的聖誕節，我們班決定舉辦第一次的同樂會，大家都非常的興奮，分頭準備節目並提議要全班交換禮物。蔡正雄問我，同樂會的時候可以不可以抽菸？我說，不好吧，我們是在學校舉辦同樂會。結果他不抽菸，但搬來一箱啤酒，招呼幾個跟他臭味相投同學坐在一桌，就暢飲起來。我和貴珠要到學校的時候，我早就警告她，如果今天晚上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大驚小怪，交給我處理就好。
節目進行到最後，是交換禮物。結果輪到蔡正雄，當他抽起一個號碼，卻在眾目睽睽之下，去拿了一個別個號碼的禮物。全班都很震驚，都看著我，期待我會處理這個事件。結果我默不吭聲的放過他了。
接下來是元旦的假期，我寫了一封限時信給蔡正雄：｢當你在同樂會明顯的犯規時，我知道如果我處罰你，你會很難堪。但我不想讓你難堪，結果全班同學都認為我偏袒你。但我認為為了你，我可以承受全班同學的責備，但是我希望，下一次如果有相同場合時，請你考慮一下我的立場，不要再讓我對不起班上的其他同學。｣結果他也很快的回我一封限時信：｢老師，非常的抱歉，我不知道我的行為造成你這麼大的困擾，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。｣
結果過完新年，大家回到學校，蔡正雄理了一個大光頭，全班都嚇了一跳。我問他為什麼？他說：｢我發現我是一個很難控制自己的人，當有朋友找我出去玩，有時候明知道是去幹壞事，但我就是沒辦法拒絕他們。於是我想到一個辦法，就是理光頭，這樣很難看也很醒目，那些朋友就不喜歡來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出去玩了。｣
從此以後，蔡正雄整個人改變了，有個班上的科任老師跟我說：｢以前看蔡正雄，覺得他的臉很邪惡，現在看他覺得他還長得蠻清秀的，一個人改變了，整個人的氣質也都完全不同了。｣
他高二升高三的暑假，我正在台南辦一個道德重整青年的訓練課程。有一天，我陪著一群年輕人正在坐公車，到了中途，突然看見蔡正雄陪他的媽媽也上了公車。他一上車就發現我在車上，連忙跟他媽媽說：｢這就是我的老師。｣他的媽媽握著我的手，眼淚不禁掉了下來：｢老師，謝謝你救了我這個孩子。｣
畢業後，我知道他第一年沒有考上，其實他的分數還是有學校可以念的，但他想念師大。後來我在台北期間，他還有來看過我，之後我出國就跟他失去了聯絡，不知道這一些年他生活過得怎樣。
但他在我心中有我最深的懷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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